【传媒文体类话题】谢邀。凑巧的是,2020年是诗人艾青诞辰110周年,中国国家图书馆因应新冠病毒蔓延闭馆110天。自2020年1月24日起,中国国家图书馆实行闭馆,暂停到馆读者服务(含24小时还书服务)和展览、演出、讲座等各项活动;至5月12日,计110天,该馆有序恢复开馆,开放区域为总馆南区,实行预约限流入馆。两个110表明,越隔离越需要馆藏和私藏的版本书尽量为需要者打开⋯⋯当然主要为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攻读者。那又如何写一篇好文章呢?
须看文体,李又然当年写《慢性的死刑》揭秘艾青冤狱,得到曹聚仁力荐——李又然写和揭、曹聚仁发和评,不仅只为一个艾青;这和日后鲁迅为萧红、萧军小小红军的出书并作序一样,真正的意义是,反战抗战,无问西东。可是,时下确有所谓学人故弄玄虚,将数十年前的典藏版据为密钥——为己所用,拆解释义;使得纸介质转化为电子质进行时,后学开掘命题,不识庐山面目,无从溯源孤本真版原件——让典籍营养学位论文已成当务之急。
《回忆——上海一·二八街景》 江丰木刻·1935年【真版原件之一】李又然:《慢性的死刑》* * *
“只写了些诗和短文。一部分被朋友带走在什么地方发表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别人’岂能不知道,亲爱的小姐,于是他被捕。截至大前天,他已被看守了半年。你说很长了吗?他还得被虐待十一个半年,⋯⋯”
(因为知道,至少相信这知道,这世界——黑暗到了什么地步了,与凡是有沸腾的和纯洁的血的青年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抱着哪一种信仰要使它光明起来,与这黑暗的维持者们在以怎样的手段对付这些青年们,对于我的×的被捕的原因,我没有问他,而且始终不去问他,就像完全知道了。)
我的法文的浅陋使我只写了上面这几句话,当我替他写信给他的爱友之一,一个波兰姑娘,告诉她以他在牢里请她再寄一张照片给他的时候。
“要她再寄一张照片给他”,是的,因为他被捕时,他的画、诗稿和朋友们的照片一起被捕。
(后来他信中说起:“有一幅画,展览时鲁迅想要去。我舍不得,终于留给自己。现在,竟被他们践踏了!⋯⋯”
(这里,我绝对没有以“我的朋友鲁迅”这样的聪明来提起鲁迅。我只想以懂画的鲁迅先生来使你不怀疑我的至友是个天才的青年画家,而现在,这天才的青年画家,在“十二个半年”之前就将被害戕死了!
(我更想使你相信:这样的天才的青年,不知已被残害死了多少,正在被戕害着将死未死的又不知有多少,将被戕害死的又不知有多少!)
后来波兰姑娘来信带哭带问:“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不幸的?真地只因为写了些诗和散文而被捕的吗?在中国岂连上诉机关都没有吗?只以你的病势的危重不就已够保释你的证据了吗?至少你还有读书的自由吧,在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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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在这里回答她几句——
承认好了:他的被捕是有超出写诗和短文以外的原因。但在中国,就是只写了些诗和短文——当真不是“国家的事管他娘”,“我们可以等候五年”这类东西——也足够被捕,被判处六年的徒刑的了。
(在中国,被捕后报上就再也没有消息,这是说:至少已被看守着。
(在中国,“到年底也不过17岁”——照欧洲习惯说,“到年底也不过”16岁半甚至16岁而已——的孩子,也很多被判处了“二年以上”的刑罚。)
上诉机关也是有的,在中国。但我们若有钱有势能上诉时,我们就不必上诉,这是说:被捕后“当晚”就可以被保出。
“病势的危重”?牢里有医院。他已移入去过。两星期就被医好了,就是说:两星期后又被押入牢。又押入牢,是让他再去生病。再危重时可以将他再送入医院的。实际上人们还不是将他判处了一个死刑——慢性的死刑,比立刻推出一枪瞄准更残忍的死刑?前天我送些水果去。想来因为少了些什么“手续”,不曾能够送进去。“药也不能送进吗?”我问。“现在回想起来,我问时两眼发着凶光。”听说药是可以送进去的,我心中就想一定不将水果拿回,以这样的理由:“病人最想吃的东西常是最灵的药。水果,不就常是病人最想吃的东西吗?他咳漱,吐血,病到快死了!”⋯⋯但看门的厉声答道:“什么?药?这里什么都不能送进来的!去!明天再来!”
真地,亲爱的小姐,“他咳漱,吐血,病到快死了”,哪里还能读书呢——且假定“还有读书的自由,在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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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里面有”!是的,我知道:里面什么都有:私刑,敲诈,恶浊的空气⋯⋯
“这里什么都不能送进来的!”是的,我知道:除了孝敬你们的钱!
“去!”是的,我知道:我该向哪里“去”,“两眼发着凶光”地!
“明天再来!”?明天不来你们这里了,因为明天我还没有钱,——至少不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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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水果,我自己吃了!我尝到了一种特殊的滋味!现在我明白了:真要安慰你,决不是送些水果就能完事的;我知道了“我该向哪里去”了!我没力量恢复你的自由;我要以我的一些“自由”(?)用到也将被戕害的“行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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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读者们!他说:“我不愿过打呵欠的生活;要更苦些!⋯⋯”
⋯⋯
相关链接:顾野即李又然又一化名或笔名,初见《涛声》周刊第2卷第28期(1933年7月22日出版),文中“×”为“伽”,即莪伽,后来的艾青。该刊由曹聚仁主编,仅在该文发表的后两期,曹聚仁以陈思笔名写了《李又燃先生的文体》一文,大段引用并大加称赞了这篇文字。
《审判——艾青的背影》江丰木刻·1936年【真版原件之二】曹聚仁:《李又燃先生的文体》文人碰壁,自古有之。
儒林外史第三回记周学道有意成全范进,“将范进卷子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吩咐过了,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辞,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辱了多少英才!”
萧伯纳,少年时代的作品,从这个书店老板手中退回来,送到那个书店老板手中去;又从那个书店老板手中退回来,再送到另一书店老板手中去;最后仍回他自己的抽屉中。同样地,英国诗人惠廉苔薇士(Nill Davies),第一次寄稿给书铺,满想编辑先生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天才。谁知邮差带回来的还是他的原稿,除了标题,也许一行都不曾邀览!他试了又试,结果还是一样,只是白花了邮资,污损了稿本。他又尝试作长诗,寄出了两个副本,打算至少一处总有希望。等了几天,一份稿件回来了,不用;那一份跟着也回来了,一样的不用。他又试作了几百首的短诗,但结果还是一样的为难。他永远是悔运,直到萧伯纳,发现了他的天才。
我们的李又燃先生,他回国以后,在文坛所碰到的命运,差不多是这样的。
但是,我们不应忽视他的文体,即算他的作品不十分成熟;他的文体,给我们以清新的面目。近十年来所谓的白话文,如胡适的学术文,周作人的淡远小品,鲁迅的辛辣小品,无不受中国古代散文的影响,不仅是影响,旧的气氛简直非常深厚。脱开中国古代散文的羁绊,纯然用欧洲大陆作风来写作,以我所知,李又燃先生可算是最成功的一个。
中国古代散文,相沿以“简洁”为贵。爱简洁,乃不敢多用“子句”穿插及多量的状词副词。李先生的手法,正其相反,多用子句,多用状词副词,这样,句子非常错纵的了。初看的时候,觉得他的文章有些生硬,仔细一看,他的文章常是多方面的立体的。以本刊上期所载《慢性的死刑》为例,如:
“只写了些诗和短文。一部分被朋友带走在什么地方发表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别人’岂能不知道,亲爱的小姐,于是他被捕。截至大前天,他已被看守了半年。你说很长了吗?他还得被虐待十一个半年,⋯⋯”
这一段。“只写了些诗和短文”,是一面,“一部分被朋友带走在什么地方发表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一面,“亲爱的小姐,于是他被捕”又是一面。“截至大前天,他已被看守了半年。”是一面,“你说很长了吗?他还得被虐待十一个半年”又是一面。这样一面面搭成两节意思,上节搭某君的被捕,下节搭某君的处刑。何以说是“搭成”呢?因为作者的心头,要告诉某君的被捕,主因是“只为了些诗和短文”,连“发表的地方都不知道”;别人拿这当作口实当作邀赏的机会,于是捕了他。按之语句排列的习惯法是不合的,按之心理曲折是相合的。下一节把“已被看守了半年”排在前面,用“你说很长了吗”一反诘,在逼出“还得被虐待十一个半年”来,显得这一句格外有力量。按之语句排列的习惯法也是不合的。李先生的词句排列,都是这样别创一格的。
李先生的希图远不仅如此。他想把每篇文章搭成立体的,每个正段是一面,每个插段又是一面,这样错纵的布局,也是中国散文所没有的,除了太史公的史记。
我,绝无替李又燃先生捧场之意,只告诉读者,这一种新的文体,是值得注意的。
相关链接:《李又燃先生的文体》全文载上海曹聚仁(笔名:陈思)主编的《涛声》周刊第2卷第30期(1933年8月5日出版)。李又燃,即李家齐之后、李又然之前的曾用名。曹聚仁文中所提《慢性的死刑》全文载《涛声》周刊第2卷第28期(1933年7月22日出版),作者署名顾野,为李又然又一笔名,是为艾青入狱而作。
《国民党监狱中的政治犯》 江丰木刻·1940年